二次失业的网约车司机:钱没挣,先倒贴公司18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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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次失业的网约车司机:钱没挣,先倒贴公司 18 万

二次失业的网约车司机:钱没挣,先倒贴公司 18 万

与降维打击无关

李师傅开出租车已经 14 年,今年也许是她跑车的最后一年。大量的订单被低价网约车抢走后,李师傅每天的流水已经跌至 200 元左右,除掉电车租金,每个月收入仅三千多元,而她的工作时间却超过十个小时。

上午十点左右,李师傅向我展示了她当天的收益,仅一笔 10.30 元的订单,乘客还没有确认支付。

最近武汉一家出租车公司发布声明称,“巡游出租车已到死亡边缘”该声明提到网约车,以及无人驾驶汽车“萝卜快跑”。

聊到这个话题,她笑了一下,“现在基本上就是不开胡(没有生意),两个小时就跑 10 块钱都有

到今年为止,巡游出租车的主要收入,还是来自于马路乘客随机拦车,靠平台抢单永远抢不过网约车司机。

她曾载过一个乘客,行驶到上车点时,乘客看着她的车牌号,疑惑地说:“我叫的不是出租车啊?”

李师傅便询问乘客,“你看看车牌号和订单,是不是我?”

确认无误后,乘客上了车,抱怨等车半个多小时,加价 20 元才等来这辆出租车。

然而李师傅的计费系统里,并没有显示加价 20 元。乘客到达目的地后,李师傅输入打表计价的价格,平台抽成后的收益进入她的账户,加价叫车的 20 元始终没有出现过。

“你要打车,它默认是不勾选出租车的,要你自己往下翻了去点。你不选的话,平台都是附近实在没有网约车了,才把单子派给出租车。”

然而,大量订单向网约车倾斜,网约车司机的收入却也没得到提升。

刘师傅 2019 年进入网约车行业,跑车时间固定为早上 7 点到晚上 7 点。疫情之前,他一个小时的流水在 40 元左右,一天收益 400 至 500 元,除去电车租金和电费,每个月到手能在 8000 元左右。

到他 2023 年底决定退车时,一小时流水仅有 20 元左右。

“到下午一点,我会停车休息,充电、吃饭。一般这时候,原来可以有近 200 块,现在能跑 100 块钱算不错的了。”

起初流水下降时,刘师傅没有想太多。疫情期间没有学生和游客,外出的上班族也不多,他和同行们还能自我安慰,这是一场短暂的休息。

等到城市彻底放开,大学生返回武汉,工厂、企业开始正常运转的时候,每天流水依旧死气沉沉,刘师傅真正开始心慌,意识到网约车生意可能不太行了。

另一位网约车司机陈师傅的跑车情况也类似。

“尤其天气热的时候,基本没什么单子。”陈师傅说。

他尝试过在光谷和大悦城附近等待乘客,这是武汉市区内人口比较聚集的区域,然而他等待了三、四个小时,眼前是写字楼和商场聚集的建筑群,他的手机接单系统静悄悄,没有任何一笔生意。

陈师傅回想起来,如今行业颓势其实早有预兆,2020 年 7 月武汉市就暂停了网约车运营资格证的办理,原因是市场需求已经趋于饱和。

陈师傅不算全职跑车,他经营着自己的小型企业,受疫情影响才开始暂时跑网约车补贴家用。2022 年他决定开自己的混动车赚钱时,发现个人身份申领不到车证,只能考取“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”,这意味着他只能“跑黑车”。

像他这样受疫情影响转而开网约车的司机非常多。由于武汉停止办理运营证,网约车司机想要合规,只能向平台租车,或从平台贷款买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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代价则是,租车需要 2 万元左右押金,以及每个月三至四千元左右租金。贷款买车的司机,需要多支付几万元才能办下贷款,一辆市价 12 万左右的电车,在平台贷款则需要 18 至 19 万元。

“双证司机和单证司机的比例大概是 1 比 10,路上现在是车比人多。”陈师傅说。

在武汉限制网约车司机数量的前提下,大量失业者仍选择进入网约车行业,把跑车当做退路,武汉市几十个网约车平台内卷激烈,以低价吸引乘客。去年 5 月开始,平台主推低价特惠单,网约车的价格被一压再压,近一年来,陈师傅每公里收入仅有一块一毛钱左右,平台的抽成比例,也从最初的 16% 升至 29%

即使单价降低,每天接单的数量却没有上涨,收入无法维持生存,不少司机开始陆续退车。

2023 年底退车后,网约车司机刘师傅没有退出司机们的微信群聊。

近一个月里,微信群重新变得热闹,大家关心的话题,无一例外是武汉街头出现的无人驾驶网约车——萝卜快跑。

它价格低廉,10 公里只需要 4 元;它太遵守交通规则,60 码的速度堵塞其他车辆。萝卜快跑正在不断吸引乘客,转向无人驾驶网约车的蓝海。

不过,受访司机们都认为,目前的行业困难,与萝卜快跑的关系微乎其微。武汉市日均运营网约车 2.94 万辆,出租车 1.7 万辆,即使萝卜快跑足额投放 1000 辆,也只占整个市场份额的 2% 左右。

在他们眼里,行业内卷发生在更早以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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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法里的司机

更早一些时候,为了与网约车平台抗争,武汉市 56 家出租车企业联合推出“黄鹤行”APP,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推广宣传,“黄鹤行”并没有解决出租车司机的困境。

现在每个月都有司机退车,面对惨淡的行业光景,出租车公司的应对措施是降低每月租金。李师傅所在的出租车公司,把电车月租下调 300 元,目前是 5000 元左右一个月,油车月租更低一些,在 3000 元左右——但每个月的油价足以弥补这个差距。

除此之外,出租车公司几乎不能再做什么,李师傅只能看着生意被网约车抢走。有次她在机场接到一笔订单,是行程比较长的大单,下一秒订单忽然被取消。

“后台给你秒切了,他不给你。”

在李师傅的视角里,这笔金额较大的订单,大概率被网约车平台收回,分配给平台自己的网约车司机了。

巧合的是,网约车司机陈师傅表示,他也被后台切过订单。

为了提升司机跑车的积极性,滴滴平台推出一种鼓励机制,在规定时间内跑完目标单数,就奖励一定的现金。

“比如两天跑 60 单,就奖励 180 元。”

想要完成目标,陈师傅只能把“特惠”、“轻快”单都打开,这些类型的订单价格远低于正常标准,是滴滴目前主推的订单类型。一般情况下,陈师傅不愿意接这些低价单,但为了拿到活动奖励,他不得不接。

2022 年 11 月,他参加的奖励活动是 16 单奖励 90 元,截止时间在下午 4 点。临近活动结束时,他接到第 16 单,去接乘客的路上,忽然收到订单取消的提示。

“我不确定是乘客取消,还是平台把订单切走了。”

因为太过巧合,陈师傅认为,这可能是算法对他的制裁。

平台也有比较安全的鼓励机制,在 APP 上显示为“区域安心包”。这种模式需要司机先花 6 至 9 元购买,生效后能保证在规定区域、时间内,赚到保底流水金额。

陈师傅介绍这种模式:“比如两个小时保底 78 块,如果你没跑到,最后会把差价补给你。”

但如果司机选择不买,两个小时流水可能只有 40 元左右。

另一种鼓励机制比较考验运气,叫做“雨天流水膨胀卡”,它和天气有关。同样需要司机先花 6 至 9 元购买这张卡,平台根据天气预报预测的第二天下雨时间,划定一个降水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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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在第二天的规定时间内,降水量达到标准,就会触发奖励机制,每接一单流水上涨 20%-30%。

如果降水量没有达到标准,则这张卡作废。

玩法多样的鼓励机制,看起来能为司机创造更多收益。但如果司机不愿意额外花钱购买,也不愿意跑价格极低的特惠单,纯靠抢单或系统派单,结果可能是每天极低的流水。

偶尔运气好,碰到行程较远的大单,陈师傅会发现,司机端显示的金额与乘客端显示的金额完全不同,“阴阳单,有的乘客给了 160 元,我这里 100 元都不到。”

曾经为了防止司机疲劳驾驶,滴滴会在司机连续服务 4 小时后,强制司机休息 20 分钟,服务满 10 个小时后,休息 6 个小时。

判断连续服务的标准,是两个订单的间隔不超过 20 分钟。疫情以后,刘师傅几乎没有触发过强制休息。长时间接不到单,他会选择找个热门的地段等单,可令他感到棘手的是,“现在不知道哪个地方是热点。”

平台派单往往与司机距离远近关系不大,更多看的是司机的系统评分,包括服务分、安全分、出勤分等。这意味着即使司机身处热门区域,也可能等不到系统派单。

为了提升收入,司机只能拉长工作时间,十几个小时坐在车上,打开车门回到地面的那一刻,大脑会产生强烈的眩晕感,双腿发软完全走不稳路。

为了降低耗电量,即使最热和最冷的天气,也会有司机选择不开空调。也有司机载着床褥和洗漱用品,吃住都在车上解决,晚上充电时就在车上睡一觉,隔几天才洗一次澡,网约车臭味一度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热门话题。

不过司机自己可能不会觉得臭,陈师傅笑着说:“开了窗风也是往后吹的,就算闻到了他也会当没闻到。”

而这十几个小时的努力,也许会瞬间清零。

李师傅有次实在憋不住,在钟家村附近找了间公共厕所,临时停车进去,几分钟后再出来,车上多了一张罚单。

在她的出租车旁,还停了一辆私家车,车身没有罚单,司机坐着车里冲她笑着说:“刚贴的。”

对单证“黑车”司机而言,更可怕的不是违停罚单,是运管查车。

陈师傅点开手机向我展示了一段视频,今年夏天的机场高架桥上,一个司机翻上高架桥的边缘,作势要跳下去。

在他身后,是密集的汽车和旅客,视频短短几秒戛然而止。

“这就是被查到的黑车司机,要被扣车罚款。”陈师傅向我转述他听说的情况。

从他的经验看,运管不会每天都查,碰上重要节日或活动一定会查。比如每年春季武汉马拉松时,很容易碰上运管检查网约车的运营证。

他曾碰到过两次,远远看见运管的黄色反光条马甲,后背写着“运政”二字。

第一次他将行程进行中的手机熄屏,飞快塞进驾驶座旁的扶手箱。第二次碰上查车,他载着乘客,将车绕进旁边的医院,从另一个出口出来。

运管大概率不会检查他的车,因为武汉市网约车几乎都是白色东风新能源汽车,而他的是一辆灰色混动汽车,外观上看更像普通的家用汽车。

万一运气不好,真的被运管拦下查车,他们会检查司机的手机是否登陆网约车平台,是否正在接单状态。如果证实是没有资质的运营车辆,司机将面临两万元左右的罚款,车辆也会被暂扣,对司机来说是致命打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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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扯中退车

2010 年入行时,出租车司机李师傅没想过,未来有一天司机们会开始陆续退车。

那一年,如果一个司机选择不开出租车,将名下的车和经营许可证转卖出去,他可以获得 40 万元左右的现金,其中汽车 10 万元,许可证 30 万元。

“那时候开车心里有底,想着不开车了也能换钱。”李师傅说。

那是武汉出租车的黄金时代,一辆车由三个司机轮流开,每个人只用工作 8 个小时,就可以满足一个家庭的生活开销。

2014 年时,4G 时代到来,李师傅第一次想把出租车转卖,公司报价为 27 万。丈夫劝李师傅再等等,40 万买来 27 万卖出不划算,“都总以为出租车会有春天的,没想到结果越来越糟。”

到 2019 年,李师傅再一次想退车时,公司报价已经降至 11 万元。

而现在,一辆出租车只有两个司机倒班,在降低租金的前提下,还是追不上以前的收入水平,司机们自然而然想退车。

有的出租车公司流程简单,在合约期内退车,只需缴纳几千元违约金。有的公司则要求,找到下一位接任司机才允许退车。

纷纷退出的环境里,想找到一位愿意入局的新司机,是相当困难的。很多司机因此退不掉车,只能找其他司机帮忙“挑土”(找人替代自己)。

李师傅现在就是帮忙挑土的人,她所开的出租车,车主是另一位司机,因为退不掉车,他找了两个司机早晚倒班,自己则找了一份过磅秤的工作。

两个挑土司机需要支付车主租金。白班司机每天租金 100 元,晚班流水稍高一些,租金 120 元,收上来的租金只够覆盖电车月租和保养费。

今年夏天,李师傅的儿子高考结束,她也准备离开出租车行业,车主却和她商量,希望能帮忙开到年底,因为他实在找不到愿意接手的司机。

李师傅继续开车,已经是出于帮忙的心态,而非赚钱。

“哪怕放在五年前,都不敢想象这种状况。”她说。

网约车司机想要退车,相对简单一些,不需要找人接手,只需要支付合同剩余月份租金的 20% 作为违约金,再从押金里扣除车辆损坏维修的成本。

鉴定车辆损坏的过程,对司机来说很不友好。平台有指定的鉴定机构,划痕、擦伤或其他地方的损坏价格,都由指定机构来定。

刘师傅决定退车前,特意把车开去修理店补漆,多处补漆的价格是 300 元。但如果在退车时被查出刮擦痕迹,扣费价格起码要贵 50%。

尽管已经提前处理,退车时他还是被扣了四千多块。检察人员查看车身,发现一些细小的磨损。

刘师傅说:“可能是一个洒水车过来,石子喷起来之后,车辆就有一个小洞,这个我们该认也认。”

检查完车身后,他们又将汽车抬起来检查底盘。

“说我的前轴什么……好像位置有错动,大概就这个意思,因为他们的专业词我也不太清楚。”

对刘师傅而言,这种检查太苛刻,同时他无法判断对方说的是否属实,便与检查人员爆发了一场争吵。

争吵无果,刘师傅只能向平台反映,但结果没有太大改变,“找经理也好,找什么都没用,我都去找过。”

一旦司机对车辆检车结果有异议,就会进入申诉流程,可以要求自费维修后再检查一遍,但每天的租金仍在累计,司机们耗不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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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路之后的退路

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司机退车 李师傅想要退车的主要原因是,这份工作干得太不开心,“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,哪怕去打螺丝一个月也有四千,还给你买社保。”

过去生意好的时候,受累的是司机的身体。每一个接受采访的司机都提到腰椎和颈椎问题,常年久坐还导致身体肥胖。忙起来的时候,吃饭不规律,水喝得太多又没时间去厕所,久而久之胃和肾也出现毛病。

如今跑车不再那么忙碌,司机有大量时间停在路边等待,身体上的麻烦消失了,心里的麻烦又浮起来。

“开着车在路上转,很焦虑。”李师傅说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心里的焦虑情绪成倍增加,比较消极的司机会在当天流水超过一百左右时开车回家,“能保个本就行,反正再开也赚不到钱。”

刘师傅不回家,他选择停在路边等待,一天十二个小时出车时间里,有四个小时都在等待中度过。他有两个手机,一个用来接单,一个用来休闲。等待的时间里,他的心平静不下来,游戏打不进去,电视也看不进去,坐在原地干耗着消磨意志。

产生退车的念头后,刘师傅开始寻找出路。

没有订单的时候,他打开手机搜索,看见外卖平台在招收外卖员,但他的年纪不适合再做风吹日晒的高强度工作。他还搜索过直播带货,短视频平台有相关课程售卖,他在宣传页面看了一会儿,没有点进去听课。

在朋友的介绍下,他找到一份建筑行业的工作,收入不算太高,胜在稳定、有社保。

办完退车手续那天,他长舒口气,“感觉从一个坑里出来。”

更多的司机却找不到退路。

出租车司机李师傅感到迷茫,“开出租的都四、五十岁,出去没有地方要。”

网约车司机陈师傅也感到迷茫,“来开网约车的,很多连征信都是黑的,其他地方找不到活才来开。”

网约车行业原本是失业人群的容身之所,现在他们又将面临新一轮失业。

退不出去的人,只能困在原地打转,通过不断拉长的跑车时间增加收入,这直接导致司机猝死的事件发生。

李师傅和陈师傅都曾听闻,机场同一天上午和下午分别有一位司机猝死,尽管没有可查的公开报道,这两桩猝死事件已经在司机群体内广泛传播。

李师傅对此不感到惊讶,“经常听说有人开车开歪了(猝死)。”

除了工作时间猝死,还有司机在夜晚充 电睡觉时猝死,僻静的停车场没有异常,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。

退车已经成为行业新的趋势,坚持留下来的司机显得格外悲壮。刘师傅的司机群友里,一位司机表达了他不放弃的决心:

“原本一万人,有一千个人做不下去了,现在变成九千多个人了,有可能生意会好一点。再走下去可能又有一千人退出,那么只有八千人跑,那可能要更好一点,看谁走到最后。”

他们决定等一场退潮,等待一轮淘汰后,司机和网约车数量退回正常的水平。

与此同时,武汉街头的萝卜快跑,因马路中间出现一张编织袋,触发了紧急制动系统,打开双闪停在原处。

看起来,它似乎暂时无法向前走。

正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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