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汉网约车司机的无力,困在系统里的外卖小哥最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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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汉的“萝卜快跑”(百度推出的自动驾驶网约车)出了车祸,撞开的却是网约车司机的一腔积怨和恐慌。网上林林总总的采访和报道,清一色地指向司机对于自动驾驶抢占自己工作的担忧。不过与其说是这是司机们的积怨和恐慌,更深层次的,不如说是压抑。

 

机器替代人几乎贯穿工业文明的整个历史,自动收银系统从公交车到超市,让收银岗位的规模收缩不是这两三年的事,而是十几年。流水线开始进入“黑灯工厂”,机械臂不仅高效,还不会出错。以及我个人经验颇多的,人工智能销售和客服,它们每天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我,即便我骂娘,它们也不会生气,只是问我是不是本人,要不要贷款。

机器替代人,更多时候是温水煮青蛙,工作是一点点丢掉的,人是一点点被替代的。大家总是稀里糊涂地就被裁了,然后发现市面上同类岗位几乎稀缺,自己成了一个“多余的人”,过去的工作成了文物,只能在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凭吊。

机器替代人,本也是工业文明的主基调,往好了想,发明机器就是为了让人可以不用做这些枯燥的工作,去享受生活。虽然现实是因为没有钱,因为共产主义尚未实现,我们享受不了生活,只能被生活享受。最后,爬起来,投入另一种暂时还没有被机器替代的一样枯燥,甚至更枯燥的工作。或者做点小生意——这两年网约车多了很多新司机,其实就和之前东北国企下岗潮的时候,中年夫妻搭档摆摊卖烧烤一样,属于一种低成本的创业。虽然车子贵,但一叠加三十六期免息,就跟不要钱一样。或是干脆租个车,一次性投入,看起来也和买辆摆摊用的三轮车差不多。

 

所以显然,替代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发生,而是始终在发生,无时无刻不在发生。照理讲,大家一直也挺麻木的,对于尚未到来的失业,是不会去多想的。不会一看到无人驾驶,就想到未来满城尽是“萝卜快跑”或是“卷心菜快跑”,接着想到自己在家里就着萝卜吃稀饭的场面,不是这样的。日子总是活在当下,武汉的“萝卜快跑”的订单规模,对比滴滴以及高德聚合下的一堆网约车公司的订单,完全不在一个层次。自动驾驶网约车这一商业模式距离真正实现规模化、商业自洽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尤其考虑到地方就业、交通法规等具体的民生和安全问题,更是变数无穷,谈大规模的替代,谈网约车司机的集体失业,还为时尚早。

 

司机们,我想也不是每天都活在这种恐惧中,他们眼睁睁看到的,还是人在开车,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智能幽灵坐在驾驶室上。虽然人的恐惧更多来源于想象,但网约车司机也没这闲工夫瞎想。

我是这样认为的,所以我也才以为,对于司机来说,“萝卜”撞开的不是积怨,也不是恐惧,而是压抑。

 

这两年关于网约车的话题,在社交媒体上层出不穷,已然成了大厂员工之外,最具流量热度的工种,司机饿着肚子,倒是养活了不少写稿的。

以我自己的打车、坐车经历来说,我确实很少遇到那种脸上还挂着笑的司机。更多时候,他们甚至不会看我一眼,全程漠然。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我打的不仅是快车,还总是特惠快车,这种单子司机利润少,看我不爽也正常。另一面,还是行业大环境的问题。

 

我坐车闲不住,总是上车就问司机今年运势如何,现实总是一问一个不吱声,但短暂地沉默之后,预料之中,司机都会爆发。他们会数落平台抽流水抽得比美帝以前的南方奴隶主的鞭子都狠,数落现在全他妈是特惠快车,要是油车跑那等同于大晚上做慈善。这当然也骂到我了。他们感慨平台罚款、违章停车罚款,总之,一开口就没完没了,孤独得很。不过最后,这些怒气会化作一声叹息,这叹一口气的意思,大致就是,还能怎么办呢?不论是被裁了,还是生意破产了,总之就是,现在网约车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儿了。抱怨也没用,多买几个二手手机,多注册几个网约车平台,多接点单子,一天除了睡觉就跑单,活着呗。嫌无聊,就开个微信语音和同行聊天,或是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,刷刷短视频。

更直观和具体地说,我所聊过的网约车司机,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全职跑的,这九个全职跑的,又几乎有八个是新入行的。才跑了两三年,车是找平台租的,每个月租金就好几千,最后跑了两三年,赚的全给租车公司了,堪称网约车里的骆驼祥子。手头留下的几个子儿,还不够付房租,不少人于是干脆就睡在车里。

 

谁也都看得见,如今几乎没有一个网约车司机身边不是围着三四个手机的,所以与其说“萝卜快跑”叫人工智能,我更觉得这才是人工智能。三四个手机转着圈,不断地搜寻订单,机器女声实时播报,不停地给司机下指令,司机接收指令,麻木地到达指定地——人工智能都没这么听话。

回想起来,三四年前,网约车在社交媒体上的标签,还是月入上万,甚至两三万,算是高薪职业,属于一个新兴神话。平台撒钱双向补贴,乘客薅羊毛,司机赚钱,苦的只是出租车司机。我想如今网约车司机对自动驾驶的积怨,过去大概也出现在出租车司机身上过,你看,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。

 

如今,短短三四年过去,高薪不再,笑脸没了,一个个苦兮兮地都成了面瘫,活成了驾驶机器。过去司机是紧俏资源,各大平台真金白银的笼络。如今,成了无人问津的烂白菜,不论是地方还是平台,都紧锣密鼓地出台政策,提高准入门槛,冲司机嚷着人太多了,市场饱和了,别来了,找点别的活干吧。然而都这样了,还是挡不住人们抢破头地挤进来,最后供需格局的倒转,带来的势必是乘客和平台的议价权的抬升,不论是平台的抽成,还是乘客无所顾忌地选择特惠快车,甚至无优惠不打车,都是市场竞争的必然结果,谁也怪不了。

 

最后,司机终究会意识到,自己才是 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一方。有些乘客虽然只花了十块钱,但仍然主导着自己的评分,能影响自己的接单权重。自己还得好声好气地拜托一句——“给个好评呗。”

至于平台,更是越来越像一个巨无霸系统了,它 想要多抢点生意,自己得配合优惠活动,它希望调控运力,自己就被算法一步步地调配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,从余杭到萧山,再从萧山到柯桥——我见过这样的司机,返程的时候一路骂娘。

平台略施小恩惠,比如超额接单奖励,梯度机制,司机就跟被驯服得乖顺的猴子似的,顺着梯子往上爬。

就这样,司机们熬了两三年,有些买车跑的,已经活得跟网络段子一样了,跑两年,赚得还没车贬值得多。但 能熬着的,仍然就熬着。结果这下好了,一个苦差事,还要被人工智能抢,虽然它取名是“萝卜”,听上去很平易近人,但无数的资本,无数的大公司,每年都在发狠了“种萝卜”。司机意识到这哪里是萝卜,分明是敲在自己头上的大棒,一个可能比网约车公司更大的巨无霸,自己在这样的巨无霸面前,连蝼蚁都算不上。毕竟,即便是站在道德的层面,人工智能都无比正义——人家代表着未来出行方式,代表着先进生产力,代表着解放劳动力。

 

而自己算什么?

 

或许,这才是让武汉的网约车司机真正崩溃的地方,他们未必是对于被抢了工作有什么恐惧,而是这几年来,长期承受巨大系统的威压、巨大的不确定性、巨大的失控感、巨大的被动性后,产生的深深的无力——这当然也就是生活本身。

这种无力感,终于在“萝卜”撞车之后,宣泄了出来。这种感觉,或许被困在系统里的外卖小哥最懂了,但那又能怎样。外卖小哥此时只能祈祷,顺丰和美团的送货无人机,别太快飞满天空。

正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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